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女博士嫁到农村十年:代际贫穷轮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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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6-4-4 21:07:35 |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|倒序浏览 |阅读模式


女博士嫁到农村十年:代际贫穷轮回 看不到前景
2016-04-04 20:23:33 来源: 观察者网(上海)

△黄灯婆婆家的全家福
2016年春节前夕,一篇名为《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》的文章,在网络上被刷屏,文章以一个农村儿媳的视角,记述了婆家三代人的命运变迁以及所在农村的状况,文章首发的阅读量超过了最高统计10万,之后被大量转发,迅速成为春节期间的一个热议话题。
黄灯,就是这篇文章的作者,她是广东一家高校的传媒专业教师。这篇在她自己看来既不是最出色,也不是最尖锐的文章,为何会引起了最火爆的舆论关注?文章记述的是个怎样的家庭?这个家庭又嵌在怎样的一个农村中?3月初,央视《新闻调查》的记者和黄灯夫妇一同回到了位于湖北孝感的老家丰山镇丰三村,通过和这个家庭中的不同人物的接触,来了解文章背后的故事。
杨胜刚
人物关系:黄灯的丈夫
黄灯的老公杨胜刚在这个家庭的七个兄弟姐妹中,排行第六,是唯一一个通过读书跳出农门的孩子,他和黄灯是博士同学,现在在同一所高校教书。每年过年,他们都会辗转千里,回家和亲人团聚。
1969年,杨胜刚的父亲英年早逝,留下了妻子和六个孩子。当时的杨胜刚只有1岁,他说,贫困是那个年代农村共有的特征,但较之别人,他们有更深入骨髓的痛楚。因为贫困,年长的几个孩子早早辍学,分担家庭的压力,姐姐们先后嫁人,大哥杨敦武十几岁学会了理发,走村串巷,勉强糊口。
只有杨胜刚,从小成绩突出,使得他和哥哥姐姐们有了不同的人生。高中时,杨胜刚考入了省重点孝感高中,他依旧名列前茅,但家庭经济的拮据,使得他像同时代的很多农村学生一样,选择了师范大学,因为那时候上师范,学费低,还有补贴。
1993年,家里卖了两头猪,卖得一千块钱都给了杨胜刚,这些钱当时哥哥打一年工都挣不到,那是这个家庭对杨胜刚倾尽全力的支持。
2007年,杨胜刚和黄灯结了婚,这不仅开启了黄灯与这个家庭的缘分,也让她开始了对这个农村家庭的观察。只是黄灯发现,自从2008年杨胜刚的大哥和四哥家里出了一些事后,这个原本团结、温馨的家庭氛围就明显改变了。
杨敦武
人物关系:杨胜刚的大哥
丰三村位于江汉平原的北部,一个靠天吃饭的普通农村,改革开放之初,这里的农民就有了外出做泥瓦匠的传统。1993年,在村里干了20年理发的杨敦武,也加入了这个队伍,他已经是村里最后一个外出打工的青壮年。而杨敦武要去的地方,就是在北京承包工程的妹夫(杨胜刚和黄灯的四姐夫)的工地。
从1993年到2009年,杨敦武跟着妹夫在北京干了16年,每年除了家里必需的开支,并没有拿回全部的工资,大部分(约十几万元)就存在妹夫那里。然而,这些钱最终却成了泡影。因为,在黄灯眼中一向是家里“有钱人”形象的四姐夫突然破产了。
四姐夫
人物关系:杨胜刚四姐的丈夫
在黄灯的文章中,四姐夫原本是这个家庭中最风光的人,因为四姐夫是当地最早出去做工的一批人。80年代,他出外做泥瓦匠,而带大哥杨敦武出去时,四姐夫已经是一个带工人的包工头了。
当时,杨敦武的儿子女儿都已出生,靠田里的收入已无力负担一家老小的支出,在四姐夫的劝说下,杨敦武跟着去了北京的建筑工地,和妻子两人每天负责给工地一百多号工人做饭。
四姐夫究竟遇到了怎样的事情,家里并不清楚,因为从2008年破产之后,杨胜刚的四姐一家就再也没有回过老家。因为四姐夫的老家距离黄灯的婆婆家不远,所以记者见到了四姐夫87岁的老母亲。老人说,儿子已经有七八年没怎么回家了,之所以不能回家,是因为欠了不少工人的工钱,而工人都是同乡,回家就会被催账。
记者在湖北采访时,遇到了一个叫李朝辉的老板,他是杨胜刚的初中同学,也是和四姐夫一样从泥瓦匠干到包工头,谈及四姐夫的境遇,他也感同身受。“他比我做得都早,只是因为搞工地,他要运气不好的话,在那个年代的话,公司不给你钱或者你做赔了,就没人管。”李朝辉说,那个时候打工都没有保障,而像四姐夫这样的老板,在他们老乡当中也不是一个两个。
杨定华
人物关系:杨胜刚的四姐
在北京的一个城中村,记者见到了杨胜刚的四姐,七年没回家的一家四口,住在月租一千块钱的两间平房里。由于四姐夫回避了记者的采访,家里只有从饭馆儿打工刚下班的四姐杨定华。
杨定华说,这几十年来,因为在外做工程经常被压钱,虽然一家人外表看起来光鲜,但钱一直在工地上滚雪球,并没有拿回家的余钱。杨定华说,因为她主要在家带孩子,对于丈夫最后破产的细节,并不十分清楚。但她说,家里现在还拖欠工人工资几十万,还有一部分高利贷。杨定华有三个女儿,大女儿已经出嫁,另外两个女儿在北京做导游,她们都表示要为家里还完钱再谈恋爱嫁人,这让四姐更是心焦。
伴随着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开始的城市化建设进程,拖欠工程款就像一个伴生的毒瘤,记者查到一些并不不完全的数字:1990年,全国拖欠工程款近35亿元,1995年则猛蹿至600亿元,到2003年底,更是达到了3360亿元。2003年,国务院还曾专门下发通知,用三年的时间整治拖欠工程款的问题,各种惨烈的讨薪新闻,都和这样的背景有关。李朝辉说,建筑业的层层转包是常事,做工程通常又是先行垫资,只要有一次工程款要不回来,就有可能遭遇全部身家的损失。
畅畅
人物关系:杨胜刚大哥的孩子
黄灯的侄子侄女虽然只有20多岁,却都已经为人父母,黄灯嫁来杨家时,他们才十几岁,虽然黄灯和杨胜刚一直希望侄子侄女能够接受更高的教育改变命运,但都未能如愿。哥哥嫂子外出打工时,两个孩子一直跟奶奶在家。“基本上就没有那些学习的气氛,反正我们当时读书我记得,学生打老师是经常的。”畅畅说,“反正在家里没大人管嘛,靠爷爷奶奶有的管不住嘛……基本上不听课,要睡的睡觉,打的打牌。”
跟父辈不同的是,他们虽然出生在农村,但是没有再经历父辈困苦的幼年,而父母因为离家打工觉得亏欠孩子,在物质上尽量满足他们。只是,父母在外打工的辛酸,孩子们并不知晓。畅畅还记得爸爸唯一一次对他发的火。“当时我好像有十八九岁的时候,我就说我爸爸在外面天天吃香的,喝辣的,然后我爸爸就骂我,他说你到时候,你出去你就知道了。”
混沌的玩乐日子很快在初中毕业就结束了,和父母当初因为生计的逼迫出去打工不同的是,畅畅他们是出于对外面世界的向往开始的打工生涯。畅畅去过杭州、昆山的工厂,流水线上的繁忙和辛苦让他始料未及,而捉襟见肘的文化水平甚至让他无法应付工作中出现的状况。几年之后,他不得不回到他父辈从事的老行业,做一名建筑工地的泥瓦匠。至此,畅畅才体会到父母在外打工的辛苦,可他的人生已经无法回头。
杨桂林
人物关系:杨胜刚的大学同学

杨桂林已经在乡镇中学教了22年的书,在他看来,因为条件好了,现在的农村学生刻苦程度没有原来强了。杨桂林说,现在农村经济条件好的家庭,更愿意把孩子送到城市读书,占到学生总数一半以上的留守孩子,大多失于有效的监管,随着手机、网络的普及,这些孩子较过去更容易处于失控的状态,“受到的诱惑太多了,他们沉迷于手机,网吧也有,他们一放学跑得很快的,我就知道是冲向网吧了。”
这些年,农村学校的硬件设施已经有了很大改善,但是,农村中学的升学状况却越来越令人担忧。比如孝感地区的重点高中——孝感高中,每年的中考,对于区内的农村中学实行政策倾斜,依据人口比例给每个乡镇的中学一些降分录取的名额,但很多乡镇中学都接不住这些指标。
大部分孩子上完初中,就准备外出打工,继续父辈的路。但是,他们不如父辈幸运的是,几十年的快速建设已经缓慢下来,他们打工没几年,就遇上了不景气的市场。如果在往年,春节一过,村里就没有了年轻人,但在今年,大部分还都在家等着工头的电话。

杨幼林
人物关系:丰三村村书记
3月的江汉平原,已经到了油菜花盛开的时节,但是大片的农田都还是荒芜的状态。村里大部分青壮劳力出外务工,即使是在家的人也不再种地,而是在棋牌室消磨时光。
村书记杨幼林介绍,他们现在正在做的就是把村里的耕地集合起来,流转出去,农户收取租金,这是上面支持搞的实验。记者在村里看到了流转协议,协议分两份,一份是村委会和农户签的,一份是村委会和企业签的,一般的出租年限是30年。据说,这个村子80%以上的土地都已经流转出去,接手的是两家企业,一家是养牛,一家要搞生态旅游。
杨幼林说,他们的村子是因为靠近大路才有人愿意来投资,那些不靠大路的村庄没人投资,任由农田荒芜。杨胜刚的同学李朝辉就是县里请回来的老板,他的生态园二期还在如火如荼的建设中。
婆婆
人物关系:杨胜刚的母亲、黄灯的婆婆
刚刚过去的这个春节,对于杨胜刚的这个大家庭来说,喜庆中略带悲愁。因为一位重要家庭成员,黄灯的婆婆在去年过世了。
黄灯说,是婆婆最后的时光促使她有了书写这个家庭的冲动,婆婆辞世时86岁,黄灯在文中写道,婆婆的去世使这个家庭最牢固的纽带轰然断裂。
黄灯说,婆婆去世时一直挂念着不能回家的四姐和十几年白白辛劳的大哥。“她一方面为自己的女儿觉得很难过,因为自己的女儿、女婿遇到了麻烦,她心里也难受,但是另外一方面,自己的儿子、儿媳妇的工钱拿不回来,她也难受,其实她才是最难受的。”黄灯说。
这次回家,黄灯会照例塞给嫂子些钱,这是她对这个家庭仅能做到的回馈。当她要离开的时候,畅畅还是没有等到工头发出的确切消息,而路边能看到的零星等待出去打工的身影……
延伸阅读:《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》
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
来源:当代文化研究网微信公号
编者按:年关将至,在外漂泊、打拼的朋友们又纷纷踏上了回家的旅途。当代文化研究网今天推送的文章,便是黄灯老师在这几年返乡之后有感而发,写下的《一个农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》。这篇文章从湖北一户普通农民家庭的内部深挖开去,有如纪录片一般,将家中三代人近十年来的命运变迁展现在我们眼前。在作者的叙述中,农村的养老和医疗、留守儿童、城乡二元结构等等,并不全然是学界平日里辩论的大词,也不是新闻记者笔下夺人眼球的故事。以农民儿媳的视角,观察一个普通家庭如何与残酷现实短兵相接,思索其家族命运变迁背后的偶然因素与深层原因,在困境之下继续追问“回馈乡村何以可能”……这种种努力,是黄灯老师这篇文章弥足珍贵之处。面对愈发严峻的社会现实,当“待不下的城市,回不去的农村”几乎成为我们每个人心底最深的无奈,希望这篇文章能够唤起我们更深的思考。本文首刊于《十月》杂志2016年第1期,感谢作者授权转载。
一个农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
黄    灯
广东金融学院财经传媒系教授,从事文学及文化研究、批评。
一、现实所有的触角都伸向了这个家庭
写不写这些文字,纠结了很久。哥哥、嫂子及其家人的日常生存进入我的视线,是在结婚以后。这么多年,日子对他们而言是严酷、结实的生存,是无法逃避的命运和选择,我作为一个介入者,总认为文字是对其生存的冒犯。但正因为是一个无法回避的介入者,并已内化为家庭中的一员,我再怎么冷静,也无法还原到一种完全旁观的心态。多年来,我们共同面对、处理、甚至正遭遇很多家庭琐事,这些真实的处境,和知识界、学术界谈论的农村养老、留守儿童、农村教育、医疗、农民的前景有密切关联。本文中,我愿意以一个亲历者的角色,尽量回复到对事件的描述,以梳理内心的困惑,提供个案的呈现,并探讨回馈乡村的可能。
我丈夫家在湖北孝感孝昌县的一个村子。2005年第一次过年回到他家,印象最深的就是嫂子。嫂子个子矮小,皮肤黝黑,长相粗陋。我暗自问当时的男友,“哥哥尽管算不上特别帅气,但为何找了这么难看的嫂子?”后来才发现,这种问题多么粗鲁无礼,对一个农村的贫苦家庭而言(更何况哥哥还有家族遗传病,后来才得知,父亲、二姐都因此早逝),能够找到一个适龄的女子组建家庭,已是万幸。事实上,美貌和帅气在农村的婚配关系中,其权重远远不能和经济条件、家庭地位相比。嫂子的家境也不好,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,我认识她十年来,发现她几乎很少回娘家,也很少谈起家里的事。嫂子性格开朗,简单没有心机,和我一见如故,她也只比我大几岁,因此,第一次去给村里老人拜年时,很自然,我们竟然手拉着手。
当时,婆婆身体还不错,大约75岁,小侄子14岁,小侄女12岁。那几年,哥哥嫂子一直跟着四姐、四姐夫在北京工地打工,四姐夫是一个包工头,从老家找了很多青壮年劳动力,乡里乡亲,干活让人放心,自然,乡里乡亲也能通过姐夫顺利拿到工钱,互相之间都很信任。后来才得知,四姐夫当时赚了不少钱,他甚至在九十年代末期,就很有先见之明地在孝感市内买了土地,盖起了四层高的楼房。现在回忆起来,这几年竟然是全家最为安静、平和的日子,丈夫当时还在念书,无法像以前那样给与家里更多经济支持,婆婆因为身体尚可,主动承担了照顾侄子、侄女的重担,快八十高龄,依然喂鸡做饭,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。哥哥、嫂子为维持生计(孩子念书、村里人情往来、家人生病等必要开销),一直呆在北京工地,只有过年时才提前一月、半月回家,准备年货。这样,侄子侄女事实上就成为祖辈照顾的留守儿童,只不过,相比当下很多孤苦的儿童,因为能够得到祖母的爱,孩子倒也没有留下太多心理阴影。
情况到2008年发生了一些变化,哥哥、嫂子尽管在外打工多年,但年头到年尾的拮据状态让他们颇为失望,加上婆婆、公公年龄已大,已无法照顾好进入叛逆期的孙辈,这样,嫂子就决定留在家里,一方面照看老人,更重要的是管教孩子。嫂子在家种种菜,喂喂鸡,养养猪,我们按时给家人寄生活费,一家人无病无灾,日子倒也过得去。这样,哥哥、嫂子同时在外打工的局面,就变成了哥哥一人外出打工的状态。哥哥身体并不好,并不适合外出在建筑工地干很重的体力活,但待在家里,几乎没有任何额外的来源,而孩子逐渐长大,老人年事已高,子女成家,父母善终的具体压力一件件摆在眼前。房子尽管98年在丈夫的资助下已经建起,但二楼几乎是一个空架子,没有任何装修,以致过年过节回去,都没有办法安置亲人过夜。但不管怎样,毕竟一家人还能过一种平平安安的日子,随着孩子们的成长,日子总是在走向好的一天。哥哥每次得知我们寒暑假要带儿子回去,总是提前从工地回来,杀鸡、宰鸭,用摩托车带儿子去镇上集市赶集,给儿子买各种夸张而廉价的玩具,公公、婆婆也极为开心,嫁出去的大姐、小妹,还有妻子早逝的二姐夫都会回来相聚,一家人倒也能感受到亲人相聚的温馨,只有四姐一家,因为姐夫常年待在北京,几乎很少回去。但这种平常、安稳的日子并未维持多久,就出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,并直接影响到了整个家庭的走向。
一件事是四姐的工地出问题。由于政府拖欠姐夫承包工程的付款,大量的工程欠款无法到位,直接摧毁了姐夫多年累积的家底,不但导致哥哥、嫂子跟随他们打工多年的工资不翼而飞(这笔钱几乎是他们整个家底,有将近十万块的劳务费,哥哥、嫂子一直指望这笔钱给儿子娶媳妇),而且因为拖欠工人工资,欠下大量无法逃避的债务,最困难的时候,甚至找我们借钱。大约2009年临近春节一天,丈夫接到四姐夫的紧急电话,说有人用刀架着他的脖子,逼他必须在当天还钱,求我们帮他解燃眉之急。姐夫在我印象中,一直经济算是宽裕,穿的衣服也挺括光鲜,很有农村成功人士的派头。几年以来,这是姐夫第一次向我们开口,但当时我确实不愿借钱,一则,手头并没有多余的闲钱等着帮助他们,而买房欠下的首付还等着年底归还,当时我们的经济状态几乎处于最紧张的阶段;二则,也因为他们拖欠了哥哥、嫂子将近十万块钱的血汗钱,对他们心生嫌隙,总感觉他们没有保障亲人最基本的利益。我向丈夫讲明了我的意思,丈夫也没有吭声,四姐被逼无奈,再次向我们打电话求助,面对危急情况,她也没有任何办法,事情明摆着,我们已没有任何退路,也没有任何选择,只得厚着脸皮找一个经济条件尚可的朋友借钱。尽管四姐当时承诺几个月以后还钱,但我知道,还不还钱不是她的主观愿望说了算,从借出那笔钱开始,我们就没有期待有还钱的那天。事实也是如此,此后几年,四姐一家的经济状况没有任何好转,她甚至几年都不敢回家,害怕村里那些曾经跟随姐夫打工的乡亲讨要工钱(我后来才意识到四姐一家命运的转变,对我们此后几年经济状况的直接影响,因为他无法归还哥哥、嫂子的工钱,哥哥嫂子再也没有别的储蓄,随着儿子、女儿长大,他们结婚、成家的大事,通过婆婆的叮嘱,就责无旁贷落到我们身上)。2015年,我在北京访学,曾经和丈夫去看过四姐一家。他们居住在北京一个极其混乱的城中村里,村子里污水横流,垃圾遍地,两间逼仄的平房在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的尽头,为躲避别人逼债,几年来他们和外界断绝任何联系,四姐夫更是几年都不敢回家,作为独子甚至无力照看家中的老母,也不敢公开找工作,一家人的生活全靠四姐在咖啡厅洗碗、两个女儿当导游来支付。想到九十年代,四姐一家最辉煌的时候,一家人的日子红红火火,没想到现在最需要经济支撑时,却因为政府拖欠工程款,不得不躲在一个隐匿的角落生活。
第二件事,也是更大的打击,则是妹妹的出家。在整个家庭中,妹妹的生活最让人舒心。她生得漂亮,又有着湖北姑娘的泼辣能干,初中念完后,去武汉打工,在工厂做临时工,认识了本厂一正式工并结婚。两人发展不错,因为结婚早,在房价还不到一千时,就买了很大的房子,女儿也聪明可爱,妹夫后来还当了副厂长。事实上,多年来,除了丈夫,妹妹同样承担了照顾家庭的很多重任。侄子、侄女、婆婆、公公的衣服、日常用品,几乎全都是她从武汉带回,哥哥、嫂子在武汉打工的几年,住房问题也是她帮忙解决。但最近几年,妹妹信佛,开始吃素,2012年暑假,她带外甥女去广州玩,也时常和我们宣传吃素的好处。仅仅一年后,2013年9月的一天,丈夫忽然接到哥哥的电话,说是妹妹已经出家,并且决断离婚,没有给自己留任何退路,就此遁入空门。尽管从信仰的角度,完全能理解她的个人选择,但事实上,当这种事情落到身边家人身上时,还是无法接受。妹妹和我同一年出生,正处于人生和家庭压力最大阶段,妹夫工作繁忙,外甥女刚上高一,她婆婆年事已高,自己的父母也是八十高龄老人。妹妹突然做出出家的决定,让全家人如坠冰窖。丈夫为了说服她还俗,连夜请假从广州感到武汉,又从武汉赶往庵里,但终究不为所动,一直到婆婆去世,我也未能在葬礼上见上妹妹一面。直到现在,那个热爱世俗生活的妹妹为何突然放弃红尘,始终是萦绕在亲人心中的不解之谜(我只是偶尔听起妹妹讲起她丈夫家复杂的情况,讲起公公对她的冷暴力,讲起懦弱胆小的婆婆对她的依赖,无助时总是抱着她哭),但既然她作出了决绝的选择,家人也没有任何办法。妹妹一走,直接受到影响的就是外甥女,外甥女原本内向的性格变得更为孤僻,仅仅念到高一,迫于社会舆论压力,就草草休学。想起2006年春节一家人的团聚,外甥女在田野采地菜时,跟随其他的表哥表姐在田野疯跑,红色的蝴蝶结在脑后摇曳生姿,一副活蹦乱跳的模样,那时,她是所有孩子中唯一在大城市出生、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主,没想到七年以后,因为妈妈执意出家的决定,竟然变成最可怜的孩子。除此以外,伤害最深的就是婆婆,婆婆因为女儿出家一事,怎么也想不明白,家里只要有人来,就开始念叨,原本硬朗的身体一蹶不振,在摔了一跤中风后,一直卧床不起,死前也未能见到小女儿一面。公公(继父)更是变得木讷,妹妹是他唯一的亲生女儿,女儿的出家也让他彻底失去了最重要的情感寄托,终日在村子里漫无目的的荡来荡去,脸上很难看到往日发自内心的欢颜。
四姐夫的破产,小妹妹的出家,直接碾碎了两个家庭的希望,也波及到其他兄妹,尤其是哥哥一家,原本经济基础就相当脆弱,在五六年的劳务费泡汤后,更是毫无根基。自此以后,全家兄妹再也没有像2006年春节那样,有过真正的欢聚。以前还有妹妹帮着分担家庭的重任,妹妹一走,我们就不得不承担更多。
除此以外,隐匿于家庭暗处的悲伤随处可见,我每次回到婆婆家,在和哥哥、嫂子或者大姐的聊天中,总能听到一些让人压抑的事情。2013年年底,侄子和本县一女孩网恋闪电结婚,哥哥嫂子极为高兴。但女孩嫁过来后,总是和嫂子闹别扭,性格也极其怪癖,后来才得知,她的家境也极为不幸。听说她妈妈在生下她后,被乡政府捉去结扎,一回来,就变疯了,根本就没有任何能力照顾孩子,而且还暴力打人,总是将身穿衣服撕破,没有办法,家人只得将她关在一间房子里,谁都知道这种惨剧和结扎有关,但没有任何人有力量去申诉惨剧的真相,而是任由命运的安排以最残忍的方式作用到一个普通的农家。我曾经问过侄媳妇,“有没有到乡政府反映情况?”她一脸的茫然,并未意识到一次失责的结扎手术对她的生活到底产生了多深伤害。只说小时候从来就没有人抱,都是在房中爬大的。我一直念叨向她打听更多情况,看能否帮他们维权,没想到前一向得知,她妈妈在疯病中已经去世,年仅四十多岁。
平心而论,哥哥、嫂子一家都是最普通的农民,也是最老实、本分的农民,他们对生活没有任何奢望,也从来没有想到通过别的途径去获取额外资本。他们所能做到的就是本本分分劳动,过一点安生日子。而在农村,像哥哥一家的情况非常普遍,守在乡村,没有任何收入来源,外出打工,有可能连工资都拿不回,但全家的基本开销,诸如孩子的念书、成家、房子的修缮和更新,老人的生病、善后,一样都不能少。尽管农村免除了农业税,近几年也推行了合作医疗,但和水涨船高的支出比较起来,实在是杯水车薪。可以说,中国无数的财富、希望没有多少途径流向他们,但社会不良的触角,诸如政府拖欠工程款、信仰危机所导致的价值观混乱、基层执行计划生育的粗暴和失责,却总是要伸向这个普通的农家,种种无声的悲剧最后总是通过各种渠道渗透到他们的日常生存,唯有认命,才能平复内心的波澜和伤痕。
二、看不到前景的家庭命运
2015年7月13日,卧床将近一年的婆婆去世,走完了她86岁的艰难人生。
在忙乱、悲伤、空落中给婆婆办好丧事,我突然感到维系整个家庭最牢固的纽带轰然断裂。尽管和婆婆在一起居住的日子并不多,但她的慈祥、宽厚还是让我感到一个老人的亲切和温暖,丝毫没有婆媳相处的尴尬和芥蒂(我对她感情认同更像自己外婆)。每次回家,她都极为开心,对于年幼的孙子尤其喜爱,孩子刚出生,她便买了很多糖果招待村里乡亲,并且总是将我们定期寄回的照片分给村里老人看。婆婆最大的心愿,就是儿子能当官,最好当大官。在她眼中,再也没有什么比家中拥有当官的子女,更能改变家族的命运,儿子、媳妇空戴两顶博士帽子,甚至比不上一个乡镇干部或赚钱的包工头,更能解决家庭其他成员的实际难处。老人卑微的心愿更让我感受到她一生当中所遭遇的痛苦、屈辱,还有望不到边、无穷无尽生存的折磨和厄运。我知道,像丈夫这种家庭出生,通过念书得以改变命运,最后在城里找到一个安居之所的人并不少见,他们身后因为共同的家庭负重和压力,从精神面目、阶层气质上甚至具有某种共同特征,以致在各类社交群中,被城里或者家境优于配偶的女人冠以一个“凤凰男”的群体标签,并作为轻易不能下嫁的目标进行讨伐。我丝毫不否认作为个体的选择,与这种男人的结合意味着要面对更多,但这种来自社会单一舆论的道德优势,还是使我感受到掩盖在这个标签背后所蕴含的歧视、无奈和漠然,以及城乡二元结构给农民造成的不可逆式的生存劣势,怎样通过代际传递一直作用到婚恋层面,从而导致不可排解的天然矛盾。可以说,尽管农村出生的读书人通过个人努力得以改变身份,但只要和出生的家庭还依存各种血肉关联,那份深入骨髓的卑微、渺小、和人格的屈辱感,就会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。逃出泥坑的幸运者尚且如此,留在故地的坚守者又怎么可能有更好命运?
事实就是如此,冷静下来想想,哥哥一家确实看不到太好前景。

首先是代际的贫穷已经开始轮回。在体力最好的时候,哥哥、嫂子当年丢下孩子外出打工,现在侄子、侄女长大成人,结婚生子后,随着生存的压力变为现实,也不可避免要重复父辈的命运,踏上下一轮的打工生涯,哥哥、嫂子像当年公公、婆婆一样,要承担起照看孙子的重任。2013年年底侄子结婚以后,为偿还债务,过完年就离开新婚妻子,随村里去外省打工的队伍,成为泥水匠中的一员。运气好时,一年能够攒下一万多元,运气不好,或者多换几个工地,可能就只够买一张回家的火车票。毕竟和父辈比较起来,侄子不可能像他们那样严苛节约,二十出头的年龄,和城里的年轻人一样,他迷恋各类智能手机,或者一些时尚的行头,光是这一笔开销,就足够家里开支半年。他也曾经考虑在附近的镇上找个事做,或者开个店,但不是没有成本,就是没有过硬技术,始终难以做成。客观而言,农村自身的生产已经难以形成良性循环,更多时候,获取基本的家庭开销,还是不得不以肢解完整的家庭结构为代价。这样,结婚、生子、外出打工、制造留守儿童,就成为了事实上的轮回。对哥哥而言,新的挑战在于,他老了以后,甚至会面临老无所养的境地,毕竟他的子女,没有一人通过读书得以改变命运,而他在半生的劳作中,也仅仅只是维持了一种最简单的生存,并没有给自己留下半点养老的资本,贫穷和贫穷的传递,已经成为这个家庭的宿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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